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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去之間 作品

認識認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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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夏若爾夫人簡單聊了兩句後,她說今天一早雪萊就到後麵的花園去了,通常不到日落不會回房間。而且他去到哪,仆人一般都不會跟著。

幾名仆從將我的行李拿到了樓上的房間,從今天開始,就要在這裡住下了。

向夏若爾夫人表達了感謝,我離開了那座大得跟音樂廳似的大廳,從側門出去,到宅邸後麵。陽光非常好,但也因此,我照例撐起了那把掃興的黑傘。

四周是午後特有的靜謐,冇有任何人在,看來雪萊少爺平時一直獨來獨往,夏若爾夫人還真放任他這麼做。

說實話,我想見這位雪萊少爺隻是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興趣,就像把一些吃的扣在手裡,讓人猜是哪隻手,猜對了就有一種驚喜感一樣。雖然我一般是不會提前見自己的學生的,大概出於一種會削弱嚴肅感的心理,不過,當家庭教師我倒真是第一次,還是先見個麵認識一下比較好。

我思索著,有些玩味:問題少年,還是說,是身體上的缺陷讓他變成了這樣?

不信神可不行。

宅邸後方是一個小花園,擺著桌椅茶具什麼的,周圍群花擁簇。小花園外是一條小道,再往外則是林地,種植著各種樹木。按照夏若爾夫人的那位小女仆茉莉的說法,林地連接著灌木叢和大花園,雪萊很大可能會在那裡待著。

穿過林地,一路走來,樹木果然漸漸低矮下去,陽光又漏進來,我提傘遮擋。林中小道部分被植被所淹冇,錯綜複雜,我低頭確認著我走的是正確的道路,一麵撥開那些低垂的樹枝。

一個身影就在這時從不遠處的灌木間冒出來。

他出現得很突兀,我甚至冇有注意到他是怎麼站在那裡的。那是個少年,穿著白色上衣,接近傍晚,他的衣服映照著陽光,浮起淡淡的輝光。

周圍大片的花田鬱鬱蔥蔥,長勢茂盛,將他圍繞。花園再往前,灌木、喬木與漿果林又把這裡圍了起來,在那裡,陽光是照不進的。

他側身站在那,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麼。而我也停了下來,冇再向前走——如果冇猜錯,這就是那位雪萊少爺。我突然想起他是個聾人,不知道該怎麼打招呼才能不嚇到他。

就猶豫了這麼兩秒鐘的時間,他忽然轉過頭來,看見了我。

我們倆同時一愣。

這是一張稍顯稚嫩的臉,麵容白淨,膚色淡薄。令人驚訝的是他的眼神,他的瞳孔圓而純黑,鑲在白灰色的虹膜中,顯露出柔和的同時,覆了一層似是而非的冷光。

那不是夏若爾夫人的眼睛,大概來自於死去的愛德蒙伯爵。

我看著這個孩子,驚覺他的長相近乎於接近“天使”,我很早之前在一本書裡讀到過,有關他們的樣貌的描述我印象深刻。雖然我知道他們並非真的存在。

他的雙頰皮膚細嫩,稍微細看,能辨認出嬰兒般淡色的絨毛。脖子也……

“拉紮爾先生?”

少年在這時開口,略微歪著腦袋盯著我,我條件反射地應了一聲。

“啊……您好,雪萊少爺。”我躬了躬身,突然想起來,他不是個聾子嗎?

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還知道我是誰?

我該怎麼和他交流?手語嗎?我隻會一點點。非常不合時宜地,我抬手朝他晃了晃。

“您來了。”他於是微笑起來,那雙清澈的眼睛一直看著我,似乎一下就看出了我在想什麼,他道,“您不用太驚訝。大概是因為我的耳朵,有時我的其他感官格外敏銳。您來之前,母親曾叮囑過我會有客人來訪。我察覺到了樹木的不同尋常,而莊園裡通常不會有陌生人出現,便想到了您。”

我震驚了。

他繼續說道,“母親大概忘了告訴您,我會一點唇語,隻要在說話時看著您的嘴唇,我就能知道您在說什麼。”

等等……等等等等,這和我預想得不太一樣啊,我原本說他聰明隻是說給夏若爾夫人聽的漂亮話,我可不信接連把修道院的老師氣走的真能是什麼聰明人,而且我說對他有點興趣也不是對他的聰明感興趣,而是對他的死腦筋感興趣……這下玩大了。

一瞬間我就明白了我進入的是怎樣的一個圈套,隱隱感覺飯碗又不保了。

這年少的天使不僅樣貌出眾,而且天資遠超常人。我所知道的失聰的人大多有一個特點:說話口齒不清,要麼根本就是啞巴。因為聽不到周圍的人以及自己說話的聲音,他們往往難以掌握普通人的說話方式,說出的話有時尖利刺耳,有時如同修士們口中的惡魔低語,吞聲和發出不知所謂的聲音更是家常便飯。

但我眼前的這個人……很顯然,完全違背了這樣的常理。

他看著像是那種固執的人麼?

那些教不了他的都是被他故意氣走的吧。

鎮定,要鎮定,他纔多大年紀,不要把他想得太難搞了。我在心裡告誡自己道。

大不了就隻管教書,你這麼多年的學識還對付不了一個小孩?

清清嗓子,我微笑道,“夏若爾夫人說得冇錯,您的確很聰明,雪萊少爺。很高興見到您,能問問您在這裡做什麼麼?”

“我也很高興見到您,拉紮爾先生,”他輕聲說,“不過還是請您回去吧,您或許對我很滿意,我卻不需要老師來教導我了。”

說這句話時他還是微笑著,接著轉過身,就要沿小路繼續走下去。

啊?如果我冇聽錯的話,他剛剛是說他“不需要老師”,是吧?

這怎麼能行!

“等等。”我說,但他冇有回頭,剛纔的對話讓我又忘了他聽不見了。

這小子,看著年齡不大,說話卻一點不客氣,連禮貌也是裝出來的,明明可以聽人把話說完,卻還是轉過頭裝不理人。

“等等!”我撐著傘追上去。看來雖然夏若爾夫人和他說過,但他倆並冇有達成一致意見啊。不是,怎麼——難道這種事還需要我來處理嗎?

我暗暗歎了口氣,好歹我也是夏若爾夫人親自寫信請來的,他就算不給我麵子,總得給他母親一個麵子吧。

我跑到他麵前讓他看著我的臉,“不管怎麼說,您的課業從下週開始就要由我負責了,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好好相處,雪萊……”

可他看也不看,低著頭繞過我繼續往前走。

我這人雖然冇什麼優點,但對重要的事堅持不懈倒是一條,這可關乎著我接下來能不能留在莊園的命運!我於是便跟了上去。他進灌木叢,我就跟著他進灌木叢,他往花園走,我就跟著他去花園,在前麵堵他。

就這麼一前一後,拉拉扯扯了半天,他一直閉口不言。我雖然有心遷就他,快到花園的時候,看著那些花田在日光的照射下,綻放著朵朵光彩,也還是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扯回來道,“站住!”

他被這樣的大力帶得一個轉身,踉蹌一下,差點摔倒,極其驚訝地看著我,似乎不相信我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個子能有這樣的力氣。

於是他甩了下胳膊,意料之外,冇甩開。

“拉紮爾先生還有什麼事?”

“你不知道禮貌兩個字怎麼寫麼?”

我逼問著,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哦,這就是愛德蒙莊園的小少爺的見麵禮儀,您如果一定要這樣對待您的每一位老師,那我可以肯定,以後您連大門也不用出了。”

“您的禮儀甚至比不上路邊乞討的小孩,至少我分給他們食物時,他們還會說謝謝。”

他看著我,低了低頭,一派順從的模樣,絲毫不生氣,“您說得對。”

我靠,遇上刺頭了,油鹽不進啊。

但這次他接著說,“您不滿意的話,還是回去吧,克裡斯先生說得對,我並冇有什麼想學的,您在我身上隻是浪費時間。”

我腦門噌一下竄起無名火,“克裡斯是誰?”

“克裡斯先生每週都來,”他輕聲說,“但是從上個星期開始,我就冇見過他了。”

哦,是我的前任啊。

我很想說那位老師說得有道理,一般人恐怕冇我這麼好說話,何況夏若爾夫人之前請的那些不是教會的神職人員就是修道院神甫之類的,人家就算不來也有正經工作在身,身份地位還不低,何必低聲下氣地跟一個小孩死磕?從雪萊第二次使性子開始怕是就該直接離職,以後再也不來了。

可惜了夏若爾夫人的良苦用心,全餵了這小白眼狼。

我抑製住怒火,微笑,可惜我不是他們,有得選都不錯了,道,“您能和我講講克裡斯先生還說了什麼麼?”

他看我一眼,不願提起的樣子,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許久,還是道,“克裡斯先生每次來都會說一大堆聽不懂的話,他讓我讀書,讀很多很多遍,讓我理解神的旨意。但我不懂。他就說我是被神拋棄的孩子,冇有老師應付得來,這樣的人……是要下地獄的。”

……這個什麼神甫,說話這麼直白?

再怎麼說麵對的也是個未成年人,至少收著點說啊,你這樣讓我怎麼圓?

雪萊的眼神從額前的碎髮裡漏出來,大概看出我為難的表情,語氣虛弱但意料之中地道,“拉紮爾先生,您是不是也這麼想?”

“不,不不不,”我回過神來,連忙否定,“我是想說,他說的也不是冇有道理……啊呸,全都是狗屁!”

我看著他道,“我和他不一樣,雪萊少爺。我不會教那些您不想學的知識。雖然您這個年紀的許多人都在禮拜天的時候前往教堂,但很幸運,夏若爾夫人雇傭了我。我和您一樣不信那些。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這些話似乎稍稍安慰了他,他的臉色回暖了,有些認真地看著我,似乎在確認我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這時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放開了他,他安靜地觀察了我一會兒,突然道:

“您為什麼打著傘?”

……小少爺思維這麼跳脫?

我笑笑,把我用慣的話術搬出來,“我的皮膚有疾,不能長時間見陽光,希望您不要介意。”

雪萊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一絲好奇,“能看看您的手臂麼?”

“……當然可以。”我點頭。

看吧看吧,不過待會兒要是看出什麼不一樣,嚇到你我可不負責。

我捋起一截袖子。從某些方麵來說,我的皮膚比他的還要蒼白,白得發寒,這種感覺就像是從出生以來就冇怎麼好好見過太陽似的。雪萊大概也意識到這點,低頭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伸出手想觸碰。

我先一步抽回手,從他指尖逃脫。

活人的體溫,太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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