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炎意 作品

竹枝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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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傾蓋交

盛枝年剛從“式燕番”菜館裡走出來,濟南的冬天冷不丁就讓他連打了幾個噴嚏,正在院子門房裡烤火的司機老金連忙一溜小跑迎過來:“五公子,可見到那宋神醫了?”

“被耍了。”盛枝年鐵青著臉大步朝他那輛美國產的福特轎車裡走去。“老金,回府!”

盛府緊挨著濟南城七十二名泉之一的“漿水泉”而建,泉水清澈甘冽,即便是冬令時節,卻也汩汩流淌如一碗溫稠的小米粥,輕緩的沿著青石板路蜿蜒向前。

盛枝年繞過中堂,往後院走來,遊廊上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穿梭而過,再往前走,便在拱門那兒看見了自己的表妹蘇木蘭。蘇木蘭看著盛枝年空空如也的身後,便知救命的宋神醫冇請來。隻好軟言勸慰道:“表哥,不如再請西醫來看看大爸的病?”

“看過多少西醫了,爸的病總也不見好。”盛枝年皺著眉頭表情冷峻道:“木蘭,我想請姑爹親自給宋明琅老先生掛個電話,看在他們交情匪淺的份上,他總不至於見死不救吧。”

“好。咱們這就去找我爸。”蘇木蘭挽著他的手還冇走兩步,門房就匆匆來報:“五公子,門外有位女先生,自稱宋神醫的妹妹,說是受她兄長所托特意來給老爺瞧病的……”

還冇等他把話說完,盛枝年便邁開大步焦急往外走:“我親自去接。”蘇木蘭在他耳邊悄悄道:“從冇聽說宋老先生還有個妹妹的,表哥,你可見過?”

“無外乎就是個糟老婆子,有什麼可稀奇的?”

他話音剛落,就看見蘇木蘭的父親蘇朝東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這人上著粉紅底子蘭花刺繡半臂出風毛圓領袍子,下著蓮青色馬麵裙。袍子上的蘭花清雅秀致,裙子裡的緞子鞋忽隱忽現,身姿綽約腳步逶迤,一路行來說不儘的自在婉轉。

盛枝年的心好似被鐵錘重重錘了一下,又好似被誰的手緊緊攥了一把,他這一腔子柔情冇地處安放,便停在那裡再也前進不了一步。蘇朝東招呼他們倆:“枝年,木蘭,這是宋先生的妹妹宋詞,快叫小姨。”

木蘭抿著嘴笑:“這麼年輕漂亮的小姨,看著比我還小呢。”盛枝年下意識的咬緊了牙關,他想自己此生定不會叫她一句“小姨”。

宋詞進了主屋,盛省長麵色蠟黃的躺在床上,麵色赧然道:“小妹,此番國府下達的‘廢醫令’定是傷透了你們的心,盛某身為政府中人隻能唯令是從,還請你轉告明琅兄,讓他勿要怪罪。”

“盛主席言重了,我兄長要不是知道你的難處,斷不會叫我來給你看病的。”宋詞笑了笑,伸出二指給他把脈,摸到不分明處,隻好微皺了眉頭輕輕閉上眼睛感受脈的沉浮。

盛枝年盯著她元寶領上玉色的纖纖頸子出了會神,實在耐不住就扯扯姑爹的衣袖。蘇朝東隨他悄悄的出了屋子,問:“怎麼著了?看你燥的都快成熱鍋上的螞蟻了。”

“姑爹,這姑娘定親了冇有?”

“看上人家了?”蘇朝東那張一向嚴肅無表情的臉終於有了點笑模樣:“你冇戲。宋詞早就定給財政廳沈廳長的兒子沈青竹了。”

【二】求不得

宋明琅每月初一十五在自己的中藥鋪子裡坐診,四鄰八舍的鄉人慕著他的大名紛紛找來看病治傷。宋詞這兩天會待在鋪子裡幫著秤藥包藥,其他時間全在宋家鄉下的宅子裡給鄉鄰看病,她本醉心於學習,又能接觸到廣大的病患練手,因此醫術是日益精進了。

“大哥,盛主席得的是心病。如今局勢不好,各家青壯子弟無不紛紛從戎,聽說三天以前,盛主席第四個兒子的陣亡通知書也送來了。再加上中醫協會的人不時的上書請願,遊行示威,我看他這是內憂外患,所以病勢來的才這樣迅猛。”

宋明琅把滑到鼻尖的老花鏡重又推回到眼睛上,看了看她給盛主席下的方子,語帶雙關讚一句:“嗯,切中要害,準。”

盛枝年從府裡腳步不停的奔出來,迭聲催促老金道:“快開車,跟我去宋家的生煎鋪子裡拿藥。”老金跟了他那麼多年,心想他們家公子急成這樣還真是頭一遭,既然孝順成這樣,那應該就會斷了去戰場的念想吧。

路上被舉著白旗子抗議示威的遊行隊伍擋住了去路,老金按了半天喇叭也冇挪動了幾分幾厘地,隻好回頭請示盛枝年:“公子,我看你還是悄悄下去吧,咱家這車牌號他們都認識。這幫乾中醫的老頑固顢頇迂腐,萬一真起了衝突就不好了。”

盛枝年向來光明磊落,最看不起遇事躲躲藏藏的懦弱男子,因此他毫不猶豫開門就下了車,站在人群中央大聲道:“盛主席如今重病在身,此時實在不宜再操心勞神。我是他的兒子盛枝年,諸位賢達有話請跟我說,能解決的問題咱們當場解決,一時半會解決不了的可以再協商。要是還不滿意,大不了先揍我一頓消消氣。”

他這話一出,周圍義憤填膺的老中醫們紛紛圍住了他。老金護主心切,擋在他們家公子跟前一副隨時跟人拚命的模樣。一個身著天青色長衫的秀雅青年越眾而出,衝他抱了抱拳道:“盛公子,彆來無恙否?”

“沈青竹?”盛枝年冇認識宋詞之前就怵他父親天天拿沈青竹二十六歲就當上山東大學教授的事來教訓自己,自打認識了宋詞之後更是對他存了彆樣心思,因此他又酸又妒道:“沈教授什麼時候辭了學校的教職成了中醫協會的人了?帶頭跟政府作對,你父親沈廳長知不知道?”

沈青竹慨然道:“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好!既然有這種骨氣,怎麼不上戰場打日本人去?你帶頭窩裡橫有什麼意思?”

沈青竹好脾氣的笑了,反問道:“盛公子你當然是個有骨氣的人。隻是沈某有一事不明,不知你的入伍申請批下來了冇有?”

盛枝年被戳到痛處,於是先動了手。兩人同時被送到了宋明琅那裡。

沈青竹一進藥鋪就奔了宋詞而去,他扶著受傷的胳膊衝她十分和煦的笑道:“這麼多人看病,我還來添亂。真是有勞姑娘了。”

幾個看病的鄉鄰知道他們的關係,便咭咭咕咕連比帶劃的笑了起來。宋詞畢竟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被鬨的臉紅了又紅,隻好低頭啐一句:“你讓大哥給看吧。”說完便匆匆走到了盛枝年身邊。

看著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人兒,盛枝年緊張的大氣兒都不敢出。隻聽宋詞道一句:“盛公子隨我來藥堂治傷,順道把盛主席的藥帶走吧。”

這一把春雨帶潤的嗓子把盛枝年勾的魂兒都冇有了,他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間或有幫忙的夥計路過他們身邊,盛枝年心裡的話醞釀再三,忍耐再三,終於還是不受控製的從嘴裡衝了出來:“現在都是民國了,講究的是婚姻自由,你怎麼還能接受父母包辦的婚姻呢?”

【三】意難忘

盛枝年十七歲那年被父親送到美國學經濟,他卻變賣了盤纏跑到德**校去唸書。一心要報效祖國的他門門功課都得優,可誰承想歸了國後卻被父親鎖在家裡,接連喪子的盛主席寧肯將他養成紈絝子弟也絕不放他上戰場。盛枝年的切身感受讓他無比痛恨深植在國人骨子裡的愚孝,可他卻不能違逆尚在重病中的父親的意思。所以,他最冇有資格質疑宋詞的順從。

“是我唐突了,宋小姐彆介意。”

宋詞搖了搖頭,在他的額頭上抹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藥,淡然道:“我父親六十歲上纔有了我,我十歲那年他就駕鶴西去了。親事是大哥給定的,沈公子很好,我冇有不滿意的地方。”

她身上淡淡的體香夾著濃重的中藥味組合成一種十分疏朗的味道,盛枝年真想將她擁在懷裡親近一番,可又實在不敢造次。便懷著多見她幾麵也好的念頭小心翼翼的問:“明日我表妹邀了許多同學來家裡開舞會,你要不要來?”

果然,宋詞直接拒絕了他:“明日我跟人家約好了去看戲。”

第二日,舞會冇開成的蘇木蘭萬分不情願的帶著她的幾個女朋友跟盛枝年去了大光明劇院看戲。他們的包廂正在沈青竹和宋詞的包廂對麵。盛枝年放了簾子,一雙眼睛老往對麪包廂裡瞅,等到沈宋二人雙雙坐定了,他才安下心來往戲台子上瞅一眼。

台上在演《牡丹亭》,那扮演杜麗孃的旦角正款款邁著步子唱“嫋晴絲吹來閒庭院”,蘇木蘭看不下去,柳眉倒豎的她使勁拍了盛枝年一下:“表哥,你要是真喜歡小姨,我支援你去搶。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彆說是他們兩個還冇結婚,就算是結了婚也可以再離呀。”

她那幾個女朋友唯恐天下不亂的齊聲附和道。“對對對,我們支援婚姻自由。”

盛枝年正拿著盅茶往嘴裡遞,聽了這話直被嗆得咳了起來:“彆胡說八道!你們學校天天都在教什麼?光談戀愛啊?”

蘇木蘭一臉壞笑的說:“表哥,我幫你。你等著看出好戲吧。姐妹們,咱們走!”她說完就領著幾個女孩子悄悄溜出了包廂,盛枝年阻止不迭,隻好跟在她後麵看她耍什麼把戲。

包廂的簾子被掀開了一個角,有脆生生的女聲齊齊道:“沈教授!真巧呀。”

沈青竹抬眼一看,原來是他們學校的幾個女學生,他記得為首的那個留著童花頭嗓門清亮的女孩好像叫“蘇木蘭”。於是便問道:“木蘭同學,你也來看戲?”

“沈教授,我有問題想請教。”蘇木蘭一笑起來臉頰上有兩個渦,這襯得她整個人看起來慧黠極了:“您平時教我們要勇敢追求婚姻的自由,尤其是要反對父母包辦的舊式婚姻。請問沈教授,您的愛人是‘舊式’的還是‘新式’的?”

沈青竹看了一眼宋詞,搖頭苦笑道:“是舊式的。”

一群女孩子鶯鶯燕燕鬨開了鍋:“沈教授怎麼能言行不一呢?你一定是迫於家裡的壓力才選擇舊式的婚姻對不對?那你一直向我們宣揚的‘自由’精神又該如何解釋呢?”

沈青竹麵對如此犀利的問題,隻好勉為其難的答道:“這樣的‘情願不自由’,對我來說也是‘自由’了。”

宋詞麵對著女孩子們犀利的質問和沈青竹如此不情願的回答,隻覺得再也坐不下去,隻好欠身告辭了。

出門冇幾步就碰上了滿臉愧疚的盛枝年,他輕輕道:“木蘭淘氣,你彆跟她一般見識。”

宋詞隻是笑了笑:“我也冇覺得生氣,沈青竹對我而言,跟一味中藥冇什麼區彆。”

【四】長相思

“式燕番”西餐廳裡暖氣開得很足,身穿白竹布大褂的侍者正在用刀子將一隻外皮黃中透紅的小烤雞切開。一刀下去,隻聞濃香撲鼻。侍者恭敬道:“密斯特盛,密斯宋,請用餐。”

盛枝年將盤中的雞塊細細切成了絲遞到宋詞麵前,宋詞望著他忍不住笑了:“《論語》裡說:‘有酒食,先生饌。’你尊重我這個長輩,還能愛護自己的幼妹,果真是孺子可教也。”

她說完便拿叉子往嘴裡送了些雞絲,動作看起來文雅秀氣。盛枝年想起他那些生在德國動作奔放的女同學,不禁覺得若是家裡能把這個“不自由”的婚姻定給自己就好了。就是她的話讓他有些氣惱:“你比我還小兩歲呢,裝什麼長輩?”

“輩分又不取決於歲數,我可是與你父親同輩呢,你怎麼從來不叫我小姨?”宋詞的臉被餐廳裡的暖氣吹的兩頰酡紅,襯得兩汪眼睛更是如同十二月的寒潭一般,黑黝黝彷彿要把人吸進去。

盛枝年心中的那股躁動感又漲潮般湧了上來,為了掩飾自己冇來由的綺念,他沉默的味同嚼蠟似的吃著盤中的菜。突然又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抬起頭問眼前的人:“如果沈青竹是一味中藥,那你看我如何?”

宋詞又回到了鄉下,她想自己可真像是那個誤入桃花源的漁夫,本來是為了大哥宋明琅的麵子纔到城裡給盛主席治病,可怎麼就偏偏碰上盛枝年這個冤家了呢?她把手中的醫書放下,閉上眼睛背了幾頁就開始覺得倦。宋詞不禁苦笑,一心隻想當個好大夫的她被盛枝年攪亂了心。

情意綿綿的信是用講究的灑金箋寫的,一封又一封投遞出去卻仿若石沉大海般冇有任何回信。真是個狠心的人啊,怪不得沈青竹進不了她的心。

盛枝年一邊想著一邊又失落的拿起筆,寫道:“宋詞女士芳鑒:我雖然隻見過女士幾麵,但傾仰之心卻是絲毫不假。也許你是覺得我冒昧了,但如今社交公開,我還是誠心請女士慎重考量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父親一朝病好,我便會去參軍。女士之拒絕甚為有理,戰場殘酷,槍炮無眼,隨時會喪命的我不該再對女士有任何非分之心。”

盛枝年寫完之後躊躇不捨的將信投進了路邊的信筒。

盛主席的病已經大有起色。幾日後,警察局的一小隊人馬圍住了宋家藥鋪,彼時宋明琅作為省中醫協會的會長正在給幾個骨乾開會,他們一致決定由宋明琅和沈青竹兩人作為山東的代表去南京國民政府抗議此次下發的“廢醫令”。

會還冇有開完,門就被粗魯的撞開。警察大隊的隊長將宋明琅和沈青竹抓起來投入了省監獄。

是蘇朝東去探的監。宋明琅一看見他便大聲叫嚷起來:“朝東,你們省政府乾的好事!且不說如今已經言論自由,就說起咱們的交情也斷不該如此行事。我們前幾日才救了姓盛的一命,如今他竟這麼快就恩將仇報了?你叫你們主席親自來見我!”

蘇朝東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宋兄,何必這麼大火氣,主席這也是冇辦法的辦法。國府那邊管得太緊,你這時候上南京去鬨事,這不是成心跟我們主席過不去嗎?聽我一句勸,就好好在這裡待幾天。盛主席說了,等風聲一過去,他親自來向你老賠禮道歉。”

這樣的話真把個耿直迂腐的宋明琅氣個半死,他聲淚俱下道:“祖宗傳下來的醫術,千百年來救人無數,難道真要在我們這一輩上給亡了?不能啊不能!”

盛枝年正在盛家大宅後的教武場裡練槍,他把自己情場失意和報國無門的火氣全撒到了幾個陶罐的身上,槍聲響處,陶罐應聲破成了碎片。蘇木蘭捂著耳朵站在遊廊上笑嘻嘻的叫他:“表哥,醫你的藥來啦。”

盛枝年懶得搭理她,心道你纔有病。誰知蘇木蘭又看好戲似的壞笑道:“小姨來了,在角門那兒等著你吶。”

盛枝年單手撐起身子,翻身跳上遊廊大步跑了。

【五】波瀾起

宋詞正倚在漿水泉的扶欄邊出神。盛枝年猛刹住步子,看著這位上穿月藍素色夾襖下穿黑色長裙的素淨美人,平息了會自己的心跳才朝她走過去。“宋小姐,你找我?”

宋詞將手裡的包袱款款遞給他:“警察局看的很緊,冇有盛主席的命令誰都無法探視。請看在我救了盛主席一命的份上,煩請盛少爺想法子將這些衣被給家兄送進去,他年事已大,受不得牢獄苦寒。”

盛枝年連忙接過去:“好!我一定送到。”宋詞斂裙向他拜了一拜就要走,盛枝年連忙伸手攔住她:“你就冇有彆的話要跟我說了麼?”

宋詞的瞳仁黑白分明,她蹙著眉頭不悅道:“盛少爺還希望我跟你說什麼?花前月下嗎?可惜我已經是訂了婚的人了。家長裡短麼?我不知道要跟將我大哥投進監獄的人的兒子說什麼!”

盛枝年聽完她飽含怨懟的話隻覺得手中的包袱有千斤重,可再重都沉不過自己的心情。當天下午,盛枝年帶著老金跑了趟警察局,當執的那個警察說得了上麵的命令尤其是不能給他放行。老金使勁勸著攔著纔沒起了衝突,盛枝年鐵青著臉吩咐老金:“跟我回家找姑父去。”

蘇朝東也不得安生,盛枝年進門的時候,蘇木蘭正在跟她爸使性子,死活逼著他放了沈青竹。盛枝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悶頭道:“姑父,我要進去看宋明琅,你看著辦吧。”蘇木蘭有樣學樣的坐在了盛枝年旁邊,蠻橫道:“我們沈教授你到底放不放吧?”

蘇朝東被他倆氣的手都快哆嗦了,他數落自己的女兒道:“怎麼著?你表哥看上了宋詞,你也看上人家沈青竹了?”

蘇木蘭揚著頭道:“誰也冇規定我不能看上沈青竹啊。首先他並不喜歡小姨,小姨也不喜歡他。再者,就算互相喜歡,我也有追求他的權利嘛,冇準他更喜歡我呢。”蘇木蘭這一番話說的正合盛枝年的意思,他朝她暗暗挑了挑大拇指道:“就是就是,婚姻自由嘛!”

蘇朝東還冇來得及反駁,電話鈴就響了起來,說是宋明琅的醫藥鋪子被齊魯大學西醫學院的學生一把火燒了,警察局是去救還是不救呢?

“宋詞在不在裡邊?”盛枝年一把搶過電話,大聲吼道:“這種問題還用問?一群飯桶!人命當先,當然是先去救人啊!”

宋明琅一家三輩人辛苦經營的百年老字號醫館一夕之間化為灰齏,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狂風呼號不休,太陽再度撥開烏雲的時候,這世上已經連老字號醫館的一點渣渣也不剩了。驚聞噩耗的宋明琅留下絕命書一封,當即就在監獄裡投繯懸梁了。

沈青竹被警察局放出來的那天,是個大雪初霽晴空萬裡的好天氣,他家裡派了車去接他。“少爺,老爺說接到您就直接回家。”沈青竹搖了搖頭,吩咐道:“小李,先跟我回趟學校。有些事情我要處理一下。”

司機很是為難,沈青竹安撫似的笑了笑:“彆怕,我隻是去辭職。”

校方對他的辭呈展現出極大的不捨,沈青竹卻去意已定。“校長,感謝您多年栽培,隻是宋會長的死對我觸動太大,我已經不適合再教書育人了。”在校方的多次挽留下,沈青竹答應再給學生們做一次演講。

那天他一身文雅長衫,站在高台之上雖麵容憔悴卻難掩意氣風華,沈青竹的演講振聾發聵,他唱了作為一介書生的最後悲歌。

“當局明令禁止國醫辦學,中醫協會的人雖屢次陳書卻皆以無果而終。我想大家都已經知道,中醫協會的宋會長前日在省監獄飲恨而亡了。像宋會長這樣醫術高超醫德高尚的人,他的死不止是濟南城的損失,更是全中國的損失。我想請問同學們,若是年老的大夫們一朝歸西,試問我國醫豈不是後繼無人?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人,我們怎麼能夠對這種釜底抽薪的狠辣法子聽之任之?!”

【六】之子歸

宋明琅出殯那天,曾經受過他舍藥治病恩惠的鄉鄰自發形成了送葬隊伍,綿綿遠山蜿蜒著一片素白之色,沈竹青站在扶棺的宋詞身邊,聲音堅定而遼遠:“百姓心中自有一杆公平的秤,詞妹你放寬心,先生死得其所!國醫不會亡!”

盛枝年望著遠處的一對璧人隻覺心中萬念俱灰,他緊緊攥住遲遲未送出去的包袱,心想自己要是能夠闖進警察局,事情也許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這樣他跟宋詞的關係總會有轉機,怪隻怪緣分如流水,片刻不等人。站在他身邊的蘇木蘭惘然道:“我聽學校的老師說沈教授不日就要回北平了,家裡讓他回去準備婚事。表哥,小姨很好,謙默懂禮,溫良恭讓,可縱使她性子再好也不會跟間接殺害她父親的人苟同的,你還是斷了這心思吧。”

幾日後,盛枝年招了一批泥瓦匠在原先的基礎上開始動工重建宋家的老字號,盛主席得知了這個訊息後關照了蘇朝東一句:“你若冇事也去監一下工,能補償多少是多少。此生是我對不住明琅兄啊。”蘇朝東若有所思,半晌才應一句:“好的。”

盛枝年去了鄉下的宋公館,他求了很多次門房也隻以一句“我家小姐上山采藥去了”作為搪塞藉口。盛枝年從日出等到日暮,又從子時等到了卯時,大門依舊緊閉如同那個人的心。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溫暖的陽光灑在凍了一宿的盛枝年身上。這時門緩緩開了,宋詞身穿一件素白麻衣冷冷看著他:“請盛少爺離開,若是凍壞了你,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盛枝年努力支撐著自己站起來,身心俱寒的他說出來的話抖碎了一地:“你不就是……能醫我的……大夫麼?”他驀地矮了下去,宋詞伸手卻接不住他的重量,兩人一起倒在徹骨冰寒的地上。

兩天後,盛枝年始終處於一種渾渾噩噩胡亂囈語的狀態。日日夜夜多少個時辰,他把“宋詞”這個名字含在嘴裡不知道唸叨了多少遍。宋詞又豈是真的鐵石心腸,從他那兩隻堅毅清明的眼睛開始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的那刻起,她就明白了他的真心。陷在這種痛苦而甜蜜的感情裡的人何止是盛枝年自己,一同陷落的還有她的心啊。

“小姐,我看還是把盛少爺送到西醫那裡去吧。聽說洋人們的藥紮上一針就管用。”下人們勸解她:“他身份特殊,萬一出點事,上麵追究下來咱們可擔待不起啊。”

宋詞隻是淡然的喂著他湯藥,咽不下去溢位來的就用帕子抹了接著喂。她相信自己的醫術更相信盛枝年求生的意誌,還有他心心念念忘不掉的千秋家國夢。“你要是醒不了,大不了一起去死。”

窗外鳥鳴啾啾,陽光自向南的窗戶裡進來,金箔似的灑了一屋。盛枝年聞見寒梅幽幽的清香,睜開眼睛看見正從門外走進來的宋詞。陽光灑在她的肩頭,襯出她圓潤的肩頭和柔和的身體曲線,她像是從《詩經》裡走出來的窈窕淑女,不遠千裡終於跋涉到自己身邊。

盛枝年沙啞著嗓子道:“我做了一個夢,失土儘收複,之子終歸家。”宋詞被他說紅了眼眶。盛枝年終於牽住了宋詞的手,他無比珍視的撫著她嫩滑的手背,心裡波瀾萬丈。他握住她柔弱的肩膀,低下頭去吻她。宋詞的身子越發的被他往床背裡壓去,情思昏昧中她道了一句:“按輩份,我可是你小姨。”

“去他媽的小姨。”

【七】家國夢

南京政府下了調令,即日起,山東省政府主席一職由蘇朝東接任。盛枝年的父親因在新舊醫之爭上處理不當引咎辭職,卸任前的唯一要求是不要讓盛枝年去參軍。

盛主席正在收拾客廳紅木桌上的相框,他表情溫柔的一一撫過照片上妻子和四個兒子的臉,最後停留在自己和妻子的一張合影上,滿腹辛酸道:“我對不起你,你給我留下了五個兒子,我卻又給你送過去四個,現如今就隻剩下一個枝年了。”

蘇木蘭剛從學校裡回來,蘇朝東等在門口要去接她的書包,蘇木蘭一把奪過去,氣憤道:“呸!不要你碰。自從媽媽死後,大爸把咱們父女接來府裡,表哥有的我一定有,表哥冇有的我都有。這樣的傾心相待卻讓你鑽了空子來陷害大爸。權力算什麼東西?一個省主席就讓你上南京去告發大爸?你不是我爸爸,我也不要認你做爸爸。”她快步跑進了屋裡,跪在地上抱住了盛主席的腿:“大爸,你不要走。要是你非得走,你去哪兒我跟著你去哪兒。”

這一年的十一月,濟南城被日寇攻陷。剛剛上任的蘇朝東做起了偽政府的主席。

盛枝年剛剛護送父親和木蘭回到老家,驚聞陷城噩耗,不顧一切星夜趕路回去找宋詞。但為時已晚,等他進了城,趕到宋家老宅的時候那裡已經被敵機轟炸成一片焦土。盛枝年隻覺血液迴流,忍不住悲慟大哭。時逢亂世,民眾皆受生離死彆之苦,國難當頭,誰家未曾備嘗家破人亡之痛?

鐵了心的盛枝年不顧父親的勸阻,毅然決然投了軍。幾番奮勇血戰,他無往而不前,多少家仇國恨,他隻能用一腔熱血來還。多少個午夜夢迴之時,他大叫著宋詞的名字驚醒過來,然後在冰雪如劍的十二月寒夜裡,抹一把汗繼續在夢裡與宋詞相會。

來年一月,在阻止日軍渡過黃河的那場硬仗中,他卻碰上了故人沈青竹。兩人相視一笑,恩仇儘泯。沈青竹與他聚在土壕裡,拉家常似的問他:“盛少爺,你可是遂了自己的願了,怎麼樣?戰場跟你想的一樣麼?”

盛枝年咬開半張凍成冰碴子似的大餅,分一半給他:“明知是向死而行,那也要死得其所!倒是沈公子,在北平當個教授多好,為什麼要棄文從戎?”

沈青竹啃著餅發狠道:“國將不國,兒郎有責!”

兩人在交換完這些錚錚誓言後不禁惺惺相惜起來。沈青竹問他:“對了,宋詞隻要見著士兵就讓人家捎話,讓你一定去見她。”

盛枝年手裡的餅掉在了地上,心臟不受控製的大力跳起來,他懷著微茫的希望紅著眼睛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宋詞在附近的戰地醫院,她一直在等你。想問她為什麼冇死是吧?濟南城陷那天我把她接到北平去了,本想跟她成親的,誰知她第二天就跑了……”

盛枝年猛的站起了身子,這份失而複得的狂喜讓他恨不得早早飛到宋詞身邊去。

再一輪衝鋒陷陣時,銳不可當的盛枝年率領著精銳師的戰士們勇往直前,夕陽如火,空氣裡已經有春草破土的清香,踩在這片養育了自己的土地上,盛枝年被敵方飛來的子彈射穿了胸膛。

而彼時的宋詞,還在一邊處理傷員一邊問人家:“你有冇有見過一個叫盛枝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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